第二百四十二章 何笙是我舍不得…
盛宴 by 西子
2020-2-8 18:25
那幾天特區又是陰雨連綿,接連下了數日,好像雨水怎麽都下不完,要將每壹條街道都淹沒。
窗外的爬墻草在雨水澆註下長勢越來越好,已經闖進房間,我為它剪枝時驚訝發現原來世間的草都可以開花,爬墻草的花壹點也不艷麗,甚至黯然無光,白中透著黃,像歲月敗掉的美人的臉孔。
可它非常倔強,仿佛幾年前剛剛漂泊至這座城市的我,壹無所知,懵懂天真,憑著執念與狠毒撕破了男權世界的大網,咬牙熬到了今日。
壹路走來這副身體染臟了多少次,這雙眼睛空洞麻木了多少回,我根本不敢回頭看。
天色放晴的清晨,副市長太太托司機送來許多嶄新的嬰兒衣物,只是有些不合身,似乎幾個月孩子穿的,需要我自己裁剪,我在醫院正好養傷無事可做,每天就待在床上縫縫補補。
喬蒼不忙碌時會在旁邊陪我,告訴我什麽顏色搭配更好看,我從來不聽他的,他知道我還賭氣,哄又哄不好,對我無可奈何,只敢趁我不註意時偷吻我的臉,吻過後便拿起書看,裝作不是他。
這樣周而復始無數次,我也懶得計較,他膽子越來越大,午睡會賴在我的床上,從後面抱住我,我擠他也擠不掉,反而被抱得更牢固,咬牙切齒罵了聲無賴!他便在我身後悶聲笑。
周末早晨我醒來發現床鋪只有我壹個人在睡,旁邊布滿褶皺,觸摸時能感覺到溫熱,喬蒼應該離開不久。
我想要坐起來,忘記了右臂還有傷口,撐住的霎那頓時疼得眼前壹黑又跌倒回去,保姆聽到動靜從洗手間出來,她問我是要起身嗎,我點頭。
她將我扶起來靠在床壁,給我盛了壹碗粥,“先生早晨離開時說今天有很重要的應酬,大約入夜回來。”
我用勺子舀了幾粒紅豆吹涼送進嘴裏,“他不回我睡得更好,回來倒是擠著我了。”
保姆忍住笑說,“夫人嘴這樣講,早晨您可是自己往先生懷裏鉆的,兩條手臂抱得可緊了,他推都推不開,又怕吵醒了您,差點遲到。”
我壹怔,“有嗎?”
她說當然,她指了指我這邊,“富裕好大壹塊地方沒人睡,先生那邊都懸空了。”
我想到自己和他擁抱在壹起,猶如小貓兒耍賴主人的模樣,臉上紅潤立刻不自然,“那是我做夢了,不清楚怎麽回事,誰知道抱的什麽東西。”
她哦了聲,“先生恐怕不會這樣想,我看他很高興。”
我臊得更紅,指使她去對面超市買果汁,她喜滋滋走了,我聽到關門的聲響,側過臉看旁邊喬蒼睡過的地方,我腦海浮現出許多畫面,都非常柔情蜜意,而這些令我心軟的場景,隨著十天前我從高空墜落而崩塌潰敗,蕩然無存。
時間不久有人從門外進來,我以為是保姆,吩咐她倒壹杯果汁給我喝,我等許久也不見她遞給我,這才擡起頭,發現站在房間裏的人影根本不是保姆,而是常錦舟。
她穿著艷紅色的絲綢長裙,挎著最新款的愛馬仕鉑金包,春風滿面凝視我,壹臉耀武揚威。
我挑針的姿勢停住,“怎麽是妳。”
“我以為妳會問,我怎麽才來。”
她目光落在竹筐裏,饒有興味拿起壹件紅色的肚兜打量,我不留情面直接奪過,有些厭棄撣了撣,仿佛觸碰到什麽了不得的骯臟壹樣。
她看出我的排斥,不急不惱收回手,“我知道妳不想看到我,我們鬥了這麽多回,各有輸贏,妳贏我多,但妳贏我壹百次,都不如蒼哥替我贏妳壹次更貴重。妳我之間的仇恨淵源,禍起爭奪同壹個男人,能宣判我們贏的只有這個男人,他的心在危急關頭偏向了誰,誰就是贏家。”
她非常得意揚了揚眉,“我並不意外,因為我很清楚這個社會成人的遊戲規則,妻子和小三,在大局面前,壹定會分出高下,而小三往往都會輸。”
我用拇指推著針刺入鞋底,縫上壹塊膠皮,語氣不鹹不淡,“是妳贏了。”
她咧開嘴笑得更燦爛,“何小姐說這話,我竟聽出壹絲心酸呢。”
她將包放在床頭櫃上,“還有壹件事,我應該告訴妳。幾天前我問過蒼哥,放棄妳是不是太過殘忍,妳猜他說什麽。”她捂著嘴發出嗤笑聲,“他說我沒有受傷就好,其他人不重要。”
我手上壹顫,險些紮破手指,我不會完全相信她的話,但多少也聽進去壹些,常錦舟已經贏得如此光彩漂亮,我甚至能想到外界傳言這件事,會把我貶斥得如何不堪壹擊,她實在沒有理由再編造謊言打擊我。
我心裏隱隱刺疼,面上不露情緒,收了粗針拿起壹根更細的,壹邊引線壹邊慢悠悠說,“有些女人,把丈夫看作自己的唯壹,什麽都可失去,唯獨不能失去男人。每天就像壹個鬥戰勝佛,絞盡腦汁維護著,在別人眼裏悲哀可笑。常小姐就是這樣的女人,而我不是。所以妳用欺壓妳這樣女人的方式來試探我,只能敗興而歸,因為我不會往心裏去,世界裏只有丈夫和情愛的女人,是我最瞧不上的。”
常錦舟臉色壹沈,她冷笑說妳不也是做了三年的寵物,才繼承了大筆遺產嗎,當初妳脫衣賣笑時比妳現在瞧不上的女人還更不要臉。
我說成王敗寇。現在只有我瞧不上別人,而沒有別人瞧不上我。
她低下頭,盯著自己璀璨奢華的水晶鞋,走到床頭微微俯下身,我們距離很近,她意味深長問我,“蒼哥對妳肚子裏這塊肉很重視,大夫也不敢怠慢,能查的不能查的,都給妳查了。可惜這塊肉不爭氣,有些扯她母親的後腿。”
我瞇了下眼睛,“什麽意思。”
“知道妳懷的是什麽嗎。”她發出非常開心的笑聲,“是女兒。”
我們四目相視,我從她眼中看出了如釋重負,以及幸災樂禍。她壹邊拍手壹邊在原地轉了幾個圈,“女兒好啊,女兒可是真好,只要是個女兒,就成不了氣候了。我本還想該怎麽贏妳,不能讓妳生出長子搶得先機,但是傳出去我沒臉呀。沒想到妳自己就輸了。”
我臉上平靜無波,繼續專註縫制那只小鞋子,把她晾在壹邊,她等了壹會兒大約覺得無趣,伸手在包裏翻找什麽,摸出壹個不大不小的粉色盒子,遞到我面前,“我父親從珠海郵寄來壹樣東西,讓我務必交給妳,這是我今天過來的真正目的,何小姐可不要覺得我只是來看妳笑話,我也受人之托呢。”
我蹙眉盯著,遲疑沒有伸手,她不耐煩扔到我身上,打翻了竹筐,盒子被重力彈開,掉出壹串血玉珠,這是世間最罕見的珠寶,我跟在容深身邊見世面,都沒有遇到過成色這麽好的血玉,有錢也未必買得到。
常錦舟看到呵了壹聲,“我爸爸對妳還真是肯下血本。”
我沒有聽進去她的話,目光緊盯盒子內的信封,猶豫良久取出,裏面只有壹張紙,紙上龍飛鳳舞的草書寫了七個字,早日康復,掛念妳。落款是常秉堯,常老的名字。
我猛然合上,手背青筋暴起,臉色也有些微變,常錦舟驚詫於我的反應,她問不會我爸爸給妳什麽產業了吧?
她伸手試圖搶奪,被我塞回信封壓在了枕頭底下,我心臟這壹刻怦怦直跳,常老是什麽人物,珠海的黑老大,在廣東乃至整個南省,第壹批下海涉黑的頭目,他的勢力資歷排位,都不允許任何人稱呼他的名字,他也不會這樣落款,他這個舉動明擺著又朝我進攻了壹步,暗殺馮京科他百分百沖著給我報仇來的,和常錦舟半點關系沒有。
“我爸爸很感激何小姐,畢竟蒼哥選擇了救我,留妳險些在爆炸裏壹屍兩命,他也希望替我減輕些懊悔。”
她說這話時聲音裏帶著勝者對敗者的輕賤,對喬蒼放棄我選擇她充滿了藏不住的喜悅和得意,我從震撼裏回過神,臉上逐漸浮現出壹絲笑意,“常小姐以為這是妳父親對我單純表達感激嗎?”
她揚眉說不然呢。
我盯著自己剝掉了甲油的蒼白的指甲蓋,饒有興味觀賞把玩,“價值千萬的血玉珠,常老的確有錢,但也不是這麽糟蹋的,何況他談不上感激我。常小姐應該明白,對於男人而言,只有美人,令他怦然心動傾國傾城的美人,才配得上這樣貴重的心意。”
常錦舟的笑容倏而壹收,她斬釘截鐵說我爸爸絕不會那麽糊塗,喜歡妳這樣的蛇蠍女人,他頂多是想要玩壹玩,搞不到心癢罷了。
“哦?”這壹回輪到我笑,“我也希望是這樣,常小姐以後別把自己看得太不可或缺,妳父親對妳的關切程度,似乎還不如對我這個外人呢。”
她眼底升騰起不可控制的怒意,我猜她很想打我,不,很想殺我,如果不是我身份太貴重,她沒把握能擦幹凈屁股,她對我早就痛下殺手了,她這輩子都沒受過這些冤枉氣。
“惡人自有惡人磨,何笙,妳下場壹定不會好。”
她說完這句轉身怒氣沖沖離開病房,重重甩上了門。
我冷笑壹聲,拿起那串血玉珠,迎向窗明幾凈的玻璃看了許久,呢喃說我知道不會好。
我出院那天喬蒼去珠海辦壹件推辭不開的事,我和保姆在病房裏收拾,我交給她壹摞錢讓她打點好醫護人員,她離開後不久,我就聽到門外有人竊竊私語,起初聲音很小,後來不知為什麽激烈起來。
我推開門走出去,看到胡廳長與省廳偵查室的鄒主任拎著果籃花束在走廊爭吵,我沒有立刻喊他們,站在門口沈默。
“周部長犧牲,我們沒有照顧好他的遺孀,讓周太太陷入危險中,壹旦追究鬧大,省廳顏面何存?周部長在特區的威望、口碑和聲譽非常好,妳能想象受他恩惠的部下及老百姓會鬧出什麽風波嗎?再說金三角毒販偷渡進來,把西郊政府規劃的拆遷廠房炸成廢墟,我們要挨處分的!”
鄒主任有些憤怒甩開他桎梏自己的手,“您不要忘記,周部長去金三角之前,曾對我們叮囑過,如果他發生意外回不來,壹定要保護好周太太,他所有的功勛和政績,只想換回他夫人後半生平安的結果。”
“事情已經發生還能怎樣!周太太和喬蒼的關系我們清楚,用得著我們插手嗎?妳是不是烏紗帽戴膩了,想擼下去吃點苦頭?妳以為妳是周部長,他有功勛保著,包養情婦都能光明正大,我們能嗎?換成我們明天就雙規!”
鄒主任還要說什麽,胡廳長在這時越過他肩膀看到了我,他臉色頓時壹變,腔調有些發顫喊了聲周太太,鄒主任朝我敬禮,擡起手才意識到自己是便衣,又尷尬收了回去。
我不動聲色收回視線,留下壹句進來,轉身回到病房。
他們跟在我身後,講了壹大堆冠冕堂皇的解釋,我打斷說,“老K的仇是我挑起來的,我去找我的丈夫,想要個下落和結果,我沒有顧忌後果,怨不得任何人。”
我彎腰用左手拎起皮箱,胡廳長看我很吃力,主動接過替我放好,撣了撣手上勒出的紅痕,笑著說,“那我真是對您千恩萬謝,省廳得知西郊發生綁票事件,人質竟然是您,幾乎嚇破了膽,可綁匪已經走了,我們追繳去雲南不現實,能得到您的諒解再好不過。”
我轉過身看著他,“我不是諒解省廳,是不想讓人覺得容深的遺孀不懂事。而且追究起來,喬蒼金三角毒梟的身份就會擺在臺面上,妳們有能力幹預嗎?息事寧人也算我保妳們壹次了。”
我讓鄒主任去走廊外稍等,留下胡廳長壹人在病房,我走到他跟前壓低聲音問,“常老在金三角的勢力,雲南緝毒總隊有耳聞嗎。”
胡廳長壹楞,“他在金三角還有勢力?”
我看他表情不像故意隱瞞我,我原以為喬蒼沒掌握這個消息是省廳壓下了,畢竟他那個眼線不算主力,很多機密打聽不到也正常,看來全都不清楚,常老沒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。
“妳暗中幫我收集壹下常老的資料。越詳細越好,如果能說服雲南緝毒總隊派出壹支警力在金三角調查就更好了,倘若不能,我要他在珠海從發家到現在的壹切過程,他做什麽生意,他的弱點喜好,他的合夥人,都要。”
胡廳長有些驚愕,“您要這些做什麽?”
“我有用。”
他並不能理解這份用處,但也沒有多問,他說盡快幫我辦妥,不過需要不短的時間。
我說我很急,縮短這個時間。
胡廳長和鄒主任離開後,黃毛到醫院接我,他說蒼哥剛進港口,壹會兒下了船直接回家。
車經過漫長顛簸停在別墅外,我彎腰走下,幾場瓢潑大雨後,庭院並沒有我想象中物是人非,仍舊是十五天前離開的模樣,連花盆的位置都沒有變,只是少了壹條我最喜歡的魚,我問保姆那條藍色的燕尾呢。
她說死了,撈出埋在樹根下,也算給了壹個後事。
我凝視波光粼粼的魚池,“哪天死的。”
“您入院手術的當天晚上。”
我心底壹顫,或許世上真有因果。
我有些惆悵,緩慢朝裏面走,陽光灑落在青石板,雕零的幾瓣花被蟲蟻啃咬得不成樣子,我余光忽然瞥到壹處搖搖晃晃的東西,腳下隨即停住,有些僵硬轉過頭,看向安置在角落,壹棵巨大樹冠下的秋千。
記憶紛至杳來,將我撕成得透不過氣。
秋千落滿花瓣,油漆被雨水沖淡了許多,我像是著了魔,腿腳不聽使喚走過去,伸手握住生了銹的鐵鏈,上面還沾染著雨珠,順指尖流淌,墜落,最終湮沒於泥土。
這樣枯黃陳舊的銹漬,落在手上想洗掉,卻發現味道總是殘留。
情愛時光的苦與澀,甜與酸,是比這樣壹把銹更頑固不化的東西,它只要染上了,就再不可能洗掉。
“妳們先進去吧,醫院悶久了,我想透透氣。”
我掀起裙擺在秋千上坐下,兩只腳離地,在潮濕的塵土上輕輕晃動著,仰起頭看向天空成群結隊飛過的雁子,南城沒有風霜和寒露,只有漫長的雨,春暖花開它們也會飛走,飛回更分明的北城。
而我將永遠留在這裏,不論它是否面目全非,酷熱還是陰冷。
我失神間忽然感覺秋千飄蕩出很高的距離,而我根本沒有動,我下意識看向身後,喬蒼穿著壹身白色西裝,臉上是風塵仆仆趕路的倦意,他眼眸含笑,壹只手推動著秋千,另壹只手剛剛從我飄揚的長發上戀戀不舍移開。
他似乎融於這片白色的花海,像壹個白色的夢。
我壹言不發,任由他將我蕩向遠處,秋千接近湛藍的天空,接近層疊的樹椏,接近雨後潔白的雲朵,卻不能讓我快樂,經過壹些事再回味那些美好,還不如壹早忘記。
“我累了。”
我用力將腳尖撚在泥土中,喬蒼扶住秋千讓它停穩,我跳下去從他面前經過,他跟著我走了兩步,忽然壹把拉住我的手,迫使我停下。
我側過臉看他,昏暗的燈火下,他的臉若隱若現,斑駁的格子網籠罩在他眉眼間,似乎海岸旁的江楓漁火,只是他沒有那麽灑脫,他追名逐利,掠奪權勢,他不愛那樣與世無爭的生活,我也不愛。
我們都不是生活在塵囂之外的人,而是活在光環之中,活在漩渦之上,活在爾虞我詐生死殺戮的殘忍風波裏,貪戀紅塵中的欲望,情愛,征服與繁華。
所以註定在這條路上碰撞,惆悵,生恨。
他望著我瘦了壹圈的面容說,“是我的錯。”他頓了頓,“妳賭氣,妳折磨我,妳怎樣都可以。”
“妳沒有錯。妳選擇妳的妻子,放棄我,這沒有錯。”
我指了指自己肚子,“如果沒有她,也許妳連最後那壹刻都不會留,妳已經得到了蒂爾,逼死了周容深,我對妳的利用價值,不是已經耗幹了嗎。”
喬蒼始終沈默,如果不是他有些劇烈起伏的胸口,我甚至以為他沒有聽到我說什麽。
我將放在肚子上的手轉移到自己心臟,“妳不要以為我舍不得妳,從來沒有。”
我甩開他的手,想要朝房間裏奔跑,他在這時從背後用力抱住我,將我掙紮的削瘦身體控制在懷中,我忍著不肯哭,幾乎咬破了嘴唇,他吻著我頭發說,“妳沒有舍不得我,何笙,是我舍不得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