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52章 絕境

　　轟！
　　被戰馬撞飛的士卒，在空中劃了個圈，撲通聲倒下，徒勞的掙紮幾下沒了生息。
　　天地之間，修羅戰場。
　　每壹秒流逝的時光，都帶走壹條鮮活的生命。路上，田野裏，山腳下，河水中，到處是面容扭曲的屍體。
　　大地變了顏色，草木變了顏色，水流變了顏色。
　　定遠軍的士卒龜縮成兩個大陣，從山腳下壹直延綿到山腰上，在蒙古鐵騎的反復收割下，苦苦支撐。
　　朱五矗立山腰帥旗下，身如標槍，眼神如刀，心中卻在暗暗流血。
　　就在剛才，他依稀看到，壹個從濠州就跟著他的老兄弟。被蒙古騎兵的繩索套住脖頸，硬生生被戰馬從陣中拖出去。
　　壯碩的身體在地上劃出兩條深深的痕跡，隨後奔馳的戰馬呼嘯而過，變成壹堆肉泥。
　　“這樣不行，蒙古人還沒盡全力，要反擊！”
　　可是朝廷的官軍哪裏給會給反擊的機會，騎兵潮水壹樣壹浪接著壹浪，步兵大隊在側翼狼壹樣的盯著，只要定遠軍出現壹絲松動，就會撲上來。
　　“日妳娘！”
　　常遇春彎弓搭箭，壹個蒙古騎兵手臂中箭跌落戰馬，可是就在他落地的瞬間，身後的夥伴伸手壹拉，本該被戰馬踩死的騎兵，眨眼之間翻到了戰馬上。
　　“箭！”常遇春大吼。
　　“統領，沒箭了，射幹凈了……呃！”
　　身旁士卒的話還沒說完，壹箭紮到了喉嚨上，死魚壹樣的撲騰！
　　“日娘求！”
　　常遇春再次大罵，從地上撿起壹根斷矛。
　　呼！壹個騎兵應聲落馬，再也站不起來。
　　砰砰砰！
　　山腰上的火炮已經熟透壹樣，冒著滾燙的白煙，炮手們還在費力的讓它們開火。
　　幾顆彈丸落在騎兵殺進的方向，帶起壹陣血霧。
　　“對，就這麽打！”
　　朱五大聲喊道，“別管瞄不瞄準，就順著騎兵的路線打！”
　　“五哥！”
　　壹個滿臉黑灰的炮手，哭喪著道，“沒彈丸啦！”
　　遠處，脫脫帥旗下，脫脫和賈魯盯著前方的戰場，若有所思。
　　“居然還沒崩，這群賊骨頭還真有點硬阿！”脫脫調笑道，“不過，也就是剩了口氣。傳令，讓兒郎們回營吃飯，先不著急，慢慢玩他們！”
　　賈魯沈吟片刻，“丞相，不如招降吧！”（大夥不會以為這是哪個書友的龍套吧，這是元末的名臣，圍攻濠州時候病死的，河南賈魯河。）
　　脫脫皺眉，“友恒！妳這人怎麽也有了腐儒心慈手軟的臭毛病？招降？”
　　說著，指指戰場，“咱們壹路南下，那些南蠻子哪個不是壹戰即潰！這朱五名聲不顯，卻這麽難打，假日時日保不齊又是壹個劉福通，今日不殺絕了，早晚是大患！”
　　“朝廷正是用人之時，丞相殺了也是殺，何不招降，為大軍先驅？這朱五是郭子興的義子，淮西的賊頭之壹，他若願為丞相效命，豈不是事半功倍！”
　　賈魯緩緩說道，“下官本就是漢人儒生，心慈手軟又何不可？若是能讓天下多幾分元氣，多招降幾個賊頭又能怎樣？
　　再說，下官打聽過朱五，他和其他賊頭不太壹樣，別人都是流毒天下，禍害百姓。他攻占兩城，卻對百姓秋毫無犯，可見此人心有善念，請丞相三思阿！”
　　“罷了，罷了！”脫脫被賈魯說得眉頭都皺在壹起，“本相應妳，派人招降。”
　　說著，冷笑壹下，“不過友恒，本相看妳這是書生之見，人家可未必念妳的好！”
　　說完，又看向戰場，慢慢說道，“妳雖是漢人，可不了解這些窮蠻子，他們要麽不反，反了就不降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濠州，街面上十分蕭條，不見行人只有巡街的兵丁，來回遊蕩。
　　攻占濠州的元老孫德崖，帶著幾個心腹在家裏發牢騷。
　　當初郭子興手下人馬不夠，是靠著他的配合才打下濠州，可是進了濠州，郭子興大權獨攬，他這樣手中兵馬不多的，只能靠邊站。
　　不過，現在他的兵馬在濠州卻是舉足輕重，當初留下守城的六千士卒中，有壹千五百人是他的心腹控制。
　　“郭子興腦子抽抽了，讓朱重八那小子當副帥，俺不服！”
　　壹個心腹在孫德崖邊上，忿忿地說道，“他有啥資格？要當，也是孫大哥當！”
　　“就是，就是！”旁人紛紛附和。
　　孫德崖笑笑，“那咋整？總不能砍了朱重八，咱們自立吧！”
　　“大哥！幹脆，咱們就砍了他！”另壹心腹開口說道，“這世道還不是看誰刀把子硬，砍了他咱們弟兄擁妳當濠州總管！”
　　孫德崖眼中精光閃現，嘴上卻在猶豫，“可是他泗洲的兵馬……？”
　　“將軍！”
　　外面忽然有人喊道，“花雲統領來了！”
　　“他來幹什麽？”
　　“讓他進來吧！”孫德崖稍微楞下，隨後說道。
　　沒壹會，花雲急匆匆的進來，灰頭土臉頗有些狼狽。
　　“花……”
　　“孫大哥，救救俺！”
　　花雲撲通壹聲跪在孫德崖的面前，“念在都是攻占濠州老兄弟的份上，救救俺！”
　　“這……花兄弟，有話慢慢說！妳是大帥的親衛統領，誰敢害妳？”
　　花雲昂揚的壹條漢子，此刻卻滿臉愁容，“孫大哥，大帥癱了，俺這個親衛統領，就成了別人的眼中釘了！”
　　孫德崖和心腹們對視壹眼，都有些幸災樂禍，嘴上卻道，“誰呀？花雲兄弟仔細說，哥哥給妳做住！”
　　“還能有誰？朱重八！”花雲嘆氣道，“他剛當了副帥，就要拿俺立威。”
　　說著，像怕人聽見似的，小聲道，“他說是俺放走了朱五，才有了濠州之敗！”
　　郭子興爺倆那點狗屁倒竈的破事，已經成了孫德崖等人心中的笑炳。聞言，對花雲的話信了幾分。
　　“放他娘的屁！”孫德崖假模假式地罵道，“他朱重八剛當了副帥，就朝老兄弟下手，誰給他的膽子？花雲兄弟，大帥癱了還有俺們這些老人，斷不能讓妳受了欺負！”
　　“孫大哥……”花雲似乎感動的說不出話，“全靠哥哥了，兄弟我以後鞍前馬後。”
　　“自家兄弟！”孫德崖得意地笑道。
　　“走，孫大哥，吃酒去！”
　　“俺家裏就有酒肉，來人……”
　　孫德崖話還沒說完，就被花雲打斷，笑道，“家裏吃啥意思？城裏的怡紅院吃著才有味道！”
　　說著，又是壹笑，帶這些男人都懂的味道，“俺尋摸了幾個黃花閨女，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。今日讓哥哥嘗嘗鮮……”
　　“這如何使得！”
　　嘴上客氣著，幾人卻笑著出門。千金小姐！要不是造反了，以前看都看不著。
　　有錢人家的女人好，各個都是白白嫩嫩小蔥壹樣，摸壹把都帶著水。
　　沒多大壹會到了怡紅院，原來濠州城裏最好的地方，達官貴人都是這的常客。
　　只是此時卻有些破敗了，大門洞開冷冷清清，再無往日燈紅酒綠紙醉金迷。
　　“人呢？”孫德崖背著手從大門進來，“奶奶的，連個接客都沒有！”
　　花雲笑道，“孫大哥，今兒兄弟包場了，專門伺候妳！”
　　“痛快！花雲兄弟就是痛快！”孫德崖又又幾步，“誒……那也不對，娘們呢……”
　　砰！身後的大門忽然緊閉。
　　孫德崖等人心頭壹涼，緊接著周圍壹片腳步，樓梯上，窗子裏，壹張張冰冷的臉露出來，壹支支弓箭對準了。
　　“妳……”
　　“老孫！”花雲後退幾步，“想要娘們，下去找吧，俺多給妳燒紙錢！”
　　嗖嗖嗖！
　　可憐孫德崖等人，霎那間就變成僵硬的屍體，空洞的瞳孔對著天空，似乎到死都沒想明白。
　　朱重八慢慢從壹間屋子裏走出來，面無表情，“天黑，埋了！”
　　“喏！”花雲恭敬地回道。
　　“另外，傳出話，就說孫德崖帶著搶來的財物跑了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“主公，是在下害了妳，害了定遠軍兄弟，不該回軍！”
　　夜已經來了，蒙古騎兵退回大營，山頭上到處是定遠軍的哀嚎，壹天的廝殺下來，幾乎人人帶傷，死者更是不計其數。
　　李善長在朱五身邊哽咽著說道，“在下書生之見，以為讀了幾本兵書……”
　　“這不怪妳！”朱五抱著剛睡著的秀兒，搖頭說道，“要怪就怪我，聽說和州危急，我就亂了分寸，正好中了人家的圈套。再說，誰能想到突然之間有這麽多蒙古騎兵！”
　　“五哥，突圍吧！”藍玉手上臉上都是血痕，“俺護著妳……”
　　“往哪跑？”朱五笑笑，“我發過誓，永遠不丟下兄弟們，永遠……”說著，目光看向周圍士氣低落的士卒，大聲道，“腦袋掉了碗大的疤，要死也和兄弟們死壹塊，黃泉路上有個伴，下輩子還他娘的造反！”
　　夜風，把這話吹得好遠，許多士卒無聲的笑了。
　　郭興靠在壹塊石頭上，他們哥倆身上的老傷還沒好，根本提不起刀。
　　“五哥，咱們和山有仇！”郭興咳嗽兩聲，苦笑道，“上壹回遇到官軍，也是被圍在山上，他娘的，那回也好懸死了！”
　　“妳要是死我前面，我把妳和蓮兒妹子埋壹塊，要是死我後面，那特麽就沒轍了！”
　　聽了這話，郭興咧嘴就笑，牽動的傷口，馬上又是呲牙咧嘴。
　　周圍也是壹片笑聲。
　　死亡，其實並不遙遠。
　　箭射沒了，炮彈打光了，只剩下這條命可以抵抗。朱五擡頭仰望夜空，滿天繁星妖艷異常。
　　“就這麽死在這？”
　　“那他媽老子不白來了嗎？”
　　“那他媽老子不白折騰了嗎？”
　　“那他特馬老子還不如跟著朱重八呢！興許還沒這麽多事兒！不會死這麽多人！”
　　正思量著，有親兵跑過來報告，“五哥，官軍派使者來了！”
　　哪門子使者？
　　朱五疑惑，李善長卻眼睛壹亮，“官軍想招降！”
　　“帶上來！”
　　招降？定遠軍明明就剩下壹口氣了，這個時候招降？自己可是反賊阿，怎麽降？
　　隨後，壹個官軍被帶了上來，趾高氣昂，“誰是朱五？”
　　“我！”朱五坐那沒動，指指自己的鼻子。
　　“天恩浩蕩，上天有好生之德。”官軍使者大聲說道，“我家丞相菩薩心腸，念爾等父母生養不易，特來問妳，降是不降。
　　若投降，丞相保爾等性命，匪首朱五可為漢軍萬戶，其余兩將士各有封賞，隨丞相平天下，誅反賊。
　　若不降，天亮之後，將爾等碎屍萬段，頭顱築成京觀，永世不得超生！”
　　降還是不降？
　　降，官軍萬戶。
　　降，定遠軍的兄弟們可以活命。
　　降，自己還有翻本的機會。
　　所有士卒的眼睛都盯著朱五，壹道道眼神中包含著不同的情緒。
　　有無助，有希望，有麻木，有渴望。
　　是啊，都是命，誰特麽不想活！爹娘窮養不易，把妳帶到世上，不是為了讓妳去死的！
　　可是……
　　可是……
　　朱五懷裏的秀兒忽然醒了，抓著他的衣甲，“五哥，冷哩！”
　　很久沒冷過了，要飯時候在破廟裏冷的都睡不著。
　　人，為什麽穿不暖？
　　人，為什麽吃不飽？
　　是因為，妳們這些皇帝，大官，有錢人，沒拿窮人當人！
　　我朱五，其實早就是死人了，早就是濠州城外的壹個餓殍。
　　我朱五，早就死在了車禍裏。
　　我朱五來這世上，從沒安穩的活過壹天。
　　我想活，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再死壹次，但是也絕不是為了背負千古罵名。
　　大丈夫有所為，也有所不為，大不了再死壹次。
　　我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當人，不是為了當奴隸！
　　“二虎！”
　　“五哥！”
　　“妳降嗎？”
　　“俺不降！俺爹娘都讓這狗官府害死了，俺不降！俺現在有力氣，俺和他們殺到底！”
　　“老三，妳呢，降不降！”
　　“不降！俺和五哥妳壹起對天發過誓的，要殺出個太平來！”
　　“常遇春，妳降不降？”
　　“俺老常做鬼都不降，大元皇帝俺都不尿他，什麽鳥丞相。都不是俺們漢家血脈，誰他麽認他！”
　　“哈哈哈！”
　　朱五望天長嘯，“回去告訴脫脫丞相，朱五，定遠軍，死則死爾，不降！”
　　“不識擡舉！”
　　官軍使者扭頭就走，其實是被這些反賊嚇住了，壹刻也不想停留。
　　剛邁出幾步，就聽身後傳來賊頭朱五的歌聲。
　　“手持鋼刀九十九，殺盡胡兒方罷手。
　　俺本堂堂男子漢，不給官府當馬牛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