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劍〔三〕

　　午後，陽光熾烈。
　　息衍微微瞇起眼睛，掃視著廢墟。整個木屋都化成了灰燼，惟有半截大梁得以幸免，斜斜地倚在土磚砌成的山墻上。燥熱的焚燒氣味裏，夾雜著令人嘔吐的焦臭。靠近山墻的壹角，幾名白巾蒙面的仵作圍著燒得漆黑的屍體。壹名軍銜低微的廷尉戰戰兢兢地捧著托盤走近，不敢說話，只是低頭站在壹旁。他不太明白這樣壹個普普通通的失火案怎麽會驚動了禁軍的統帥，遠處圍了壹堆人探長脖子，也是來觀瞻下唐第壹名將風采的。
　　息轅接過托盤遞給叔叔，息衍拈起托盤上烏黑的鐵牌，在手心裏掂了掂，隨手又遞給息轅。息轅接過仔細地打量，牌子的質地像是生鐵，敲起來聲音低厚，表面有絲絲縷縷的冰紋。牌子正面是獠牙暴突的虎面，背面則是雲紋，鐫刻著壹行小字：
　　〖奉此令者，風行虎掠；
　　重九，三壹衛，七七五。〗
　　“是風虎的軍戶鐵牒，只有淳國的煆紋魚鱗鐵才是這個質地，淳國風虎得意的風虎鋼鎧也是這種鐵打造的，”息衍搖頭，“堂堂壹個騎都尉，死的真不是地方。”
　　“騎都尉？”息轅心裏壹動。
　　按照帝國的軍制，騎都尉的身份還在壹般都尉之上，軍銜不低，麾下至少也是上百人馬。騎都尉之上，就可以被尊稱為將軍了。這樣壹個淳國軍官不明不白地死在下唐，無論對下唐國還是淳國，都是棘手的事情。
　　“妳看鐵牒後面的字，‘重九，三壹衛，七七五’，重九是他的軍銜，也就是騎都尉，淳國風虎分為三十個衛所，每所壹千戰士。這個人隸屬於第三十壹衛，在軍中的編號是七七五。但是風虎本該是沒有第三十壹個衛所的，其實第三十壹衛，是風虎騎軍秘密的斥候衛所。其中人馬都是從最精銳的騎兵中選拔出來的。以這個人的軍銜，在斥候中的身份很不低了。”
　　息衍對廷尉揮了揮手，“妳先下去。”
　　廷尉退下了，息轅湊到叔父耳邊，“這些人就是我們跟丟的那些風虎？”
　　“是的。”
　　“要上報給國主麽？”
　　“不報是不行的。”息衍搖頭。
　　廷尉並不知道，禁軍武殿都指揮使的壹個職責是負責三軍的斥候，收集各家諸侯的情報，也警惕其他諸侯派來的密探。息衍不在的時候，這些案子都是由息轅經手。兩個月之前，息轅已經接到密報，說有身份不明的三撥人馬隱瞞身份進入南淮城。在斷定了對方來自北方淳國，是風虎騎兵中的斥候之後，下唐的斥候也就壹直悄悄地尾隨著這些人。可是就在前天，下唐方面忽然失去了對方的行蹤。而區區壹天之後，這些人莫名其妙地死在城外酒肆的火災裏。
　　“風虎的斥候潛入城裏，”息轅揣摩著，“是淳國對我們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用心麽？”
　　息衍搖頭，“敖太泉三月上才戰死，現在的離國公敖之潤只有十歲。淳國現在想對下唐用兵，絕不可能。而且再怎麽大家現在的最大敵人都是離國公。”
　　“大家都說眀昌縣侯是梟雄之輩。”
　　“不錯，但是梁秋頌畢竟不是淳國公，他也不能調動風虎騎軍，醜虎華燁不會輕易交出風虎的軍權，十年之內對下唐還不是威脅。”息衍若有所思，“不過，這才是我真正擔心的。梁秋頌冒險派了斥候來，到底是為什麽呢？不惜冒著得罪下唐的危險，除非是極大的利益，以梁秋頌的謹慎是不會動手的。”
　　“將軍……”
　　息衍回頭，看見剛才的廷尉又站在了壹旁。
　　“有件奇怪的事，”廷尉吞吞吐吐的，“只是怕將軍看了惡心，屬下不敢拿出來。”
　　“不怕，拿出來。”息衍輕描淡寫地晃了晃煙桿。
　　“是。”廷尉這才把藏在下面的壹只托盤捧上。
　　托盤上蓋著壹方厚實的麻布，遮住了下面的東西。可是壹股刺鼻的惡臭直沖上腦，息轅忙不叠地捂住了鼻子，心裏知道廷尉把什麽弄了上來。息衍面無表情，上前壹步把麻布揭開。托盤上赫然是半截殘肢，表面被燒得漆黑，只在裂開的縫隙裏透出血肉的顏色。
　　“這是？”
　　“是手，”廷尉看將軍並無太多的反感，松了壹口氣，指點著殘肢，“將軍看，這裏本來是手指的，現在四根手指都被燒掉了，剩下這根是拇指。”
　　息衍點了點頭，“這麽說來，倒確實像是壹只手。”
　　“妳把死人的手拿過來幹什麽？”息轅受不了那股焦臭。
　　“妳不要急，”息衍阻止了侄兒，“聽他說。廷尉們上陣未必是妳的對手，可是要說擒賊斷案，妳壹輩子也未必能比得過這些老狐貍。”
　　廷尉躬腰行了個禮，“少將軍想，這只手雖然在烈火裏燒過，可是五根手指還只掉了四根。那麽這只手怎麽會被燒掉下來的呢？人的胳膊比起手指，可粗了許多。”
　　他把托盤轉過來，指點著殘肢的另壹側，“這是斷口。雖然被燒過了，可是這斷口還是顯得太整齊了，屬下鬥膽猜測，這些斥候不是被燒死的，而是起火之前被殺。”
　　“這是廢話了，”息衍笑，“整整壹隊的斥候被不明不白地燒死在南淮城外，瞎子也知道其中有問題。可是到底是什麽人殺了他們，又放了火，妳們到底有沒有線索？”
　　“將軍說得是！說得是！”廷尉點頭哈腰，轉身對著那些驗屍的仵作喊了壹聲。
　　為首的仵作整理衣衫，小步上來拜見，這次他捧過來的托盤比方才廷尉捧上的托盤還大了幾倍，更為濃重的惡臭味撲面而來，息轅幾乎要嘔吐出來。仵作揭開遮面的麻布，圓滿滿的壹張笑臉。
　　“妳們怎麽不怕臭？”息轅苦著臉。
　　“芝蘭之室，久坐不聞其香；鮑魚之肆，長居不知其臭，”仵作滿是得意，“小的壹家九代都是仵作，這份本事也是祖業，早就不分香臭了。”
　　“倒像是整個地被人切碎了？”息衍沈吟。
　　仵作收去笑容，點點頭，“回將軍的話，正是如此。我們拼出的殘骸共有十具，斷肢倒有三十二件，這些人在被燒之前，必定是被人以壹柄極利的快刀砍下了手腳，更有壹具四分五裂，幾乎辨不出人形了。下手的人刀術之強，心性之殘忍，真是令人發指。”
　　“壹柄……極利的快刀？為何這麽說？”
　　“接近淩晨下了壹場細雨，把火澆滅了，殘肢沒有燒盡，我們還能看到幾個新鮮的斷口。可是以我二十多年仵作的經驗，真是看不出什麽樣的刀能把人身切成這樣，斷口異常的平滑，是同時切斷了筋脈和骨頭，連皮肉的翻卷也沒有，就仿佛熱刀割蠟壹樣。”
　　“熱刀割蠟？”息衍楞了壹下。
　　“是，將軍。人身上筋脈韌實，骨骼堅硬，不說斬人，屠夫切肉的時候，切筋是用牛角細刀，劈骨用的是闊背板刀。要想壹刀之內把人的肢體斬斷，絕不是壹般人的手法，偏偏斷口還平滑，必定是刀勁凝聚，下刀又極快，而且兇手所用的刀，是壹柄極薄的好刀。壹般的刀，刀背稍微厚幾分，斬切的力量就無法凝聚如此……”
　　仵作訕訕地收嘴了。他說著的時候，息衍已經悄無聲息地走開，漫步在廢墟中，目光掃過斷梁殘瓦。最後他停在壹根未燒完的椽子邊，蹲下來吹去了火灰，原本肉眼難以分辨的壹枚烏鐵小環暴露出來。它被牢牢地釘在椽子裏，以息衍的手力也費了些功夫才拔了下來。息衍瞇著眼睛，對光打量那枚鐵環，面無表情。
　　“這是什麽東西？”息轅湊上來。
　　“這是那種武器的壹部分，仵作說得不錯，但凡是刀，殺人就難以做到傷口不卷，可世上真的有壹種武器，是只有刀刃沒有刀身的。”
　　“沒有刀身？”
　　息衍對他擺了擺手，轉身直視廷尉和仵作，“這些不要寫進宗卷裏去，派人仔細地清掃周圍，看見這樣的鐵環都收集起來送到我那裏去。屍體盡快燒了，不要留下任何東西。”
　　他的聲音不高，可是廷尉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。隱然有股威勢隨著息衍的註視逼迫了他，靜靜的仿佛大山的壓力。
　　“是！”他低下頭去避開了將軍的目光。
　　“息轅，我們走。”息衍牽過了自己的黑馬墨雪。
　　息轅偷瞥了壹眼，見廷尉們沒有跟上來，才湊近了叔父的耳邊，“叔叔，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？”
　　息衍深深地吸了壹口氣，“不要多問，妳傳我的令，立刻加派人手，跟著剩下的兩隊風虎斥候，壹有什麽動靜即刻回報給我！”
　　“是！”息轅調轉馬頭就要離去。
　　“等壹下！”息衍又低聲喝住了侄兒，“從鬼蝠營裏調人，人要多，要最敏捷的、刀術最好的。不怕被風虎發現，壹定要盯死，保護他們。”
　　“保護他們？”息轅吃了壹驚。
　　“我知道是誰動手的了。蜘蛛的網已經打開，如果她想要捕殺全部的獵物，就算是我們出動全部鬼蝠，也未必能奏效了。”